2009年8月2日 星期日

需要夢想又害怕夢想

《一百萬零一夜》(下稱《一》)在奧斯卡贏得最佳導演、最佳電影及最佳改編劇本等八項大獎;其實在奧斯卡揭曉之前,本地不少傳媒早已為電影造勢,高唱電影是「海嘯之光」,說主角Jamal「人窮志不窮」,「振奮人心」云云。大家心領神會:有些人大概覺得艱難時期特別需要神話,於是翻炒又翻炒耳熟能詳的香港神話:窮小子靠運發達。

愛情故事磨盡稜角
靠運也好,窮小子有出頭天,總會帶來一點改變吧?就像電影一開始,Jamal被痛苦拷問後對警官發出冷靜譏刺:「為什麼我不可以憑自己的能力答中所有問題?就因為我是個斟茶遞水的小子?」窮人階級改變,就已是叫某些人難以承受的勝利。

或者《一》讓我最失望的,就是改編劇本連這個階級轉變的鋒芒都去掉,主角去參加電視問答節目,只是為了讓愛人在電視看到自己以便相認——這豈算「人窮志不窮」?主角志願其實比「變富」還要小:他什麼都不想要,只想和愛人廝守。電影的改編更加吻合晚期資本主義大眾媒體的邏輯,因而更能投射出社會上的掌握權力者心態:「優勝者」最好是全無殺傷力、什麼都不想要的人,讓這樣的人得到金錢與權力才最安全——這樣便不會動搖掌握財富分配的權力建制本身。

但原著《Q &A》對於權威的挑戰更為尖銳:「很久以前我就明白,只要有夢,就能夠改變自己的想法。不過有了錢之後,你更有能力改變其它人的想法。我發現自己有了一筆巨額財富之後,權力比警察還要大。」這種令人悚然的坦白,不更像一個階級劇烈流動的社會才有的向上爬壯語?電影的改編以愛情代替了夢想,把冷靜譏刺警官的主角改成天真懵懂。

更大的夢想
晚期資本主義社會需要夢想,同時也害怕太大的夢想。電影版的獎金是二千萬盧布,電視台成功完成「一夜致富」的夢想、不動如山;原著的獎金是二億盧布,電視台不想給獎金而迫害主角,最後因為支付這個太過巨大的夢想而倒閉,節目主持人被殺。因為要支付自己聲稱擁有而超越實際擁有的資金,資本體系的一個組件崩潰了。

金融海嘯應盡《資本論》的預言:「資本體系之崩潰乃因信用額過度擴張,超越現行生產創造的所得加上過往儲蓄之總值」。現在法國總統薩爾科齊在翻馬克思、德國財長開口稱揚馬克思、馬克思家鄉遊客遽增、全球《資本論》狂銷(08年在德銷量是07年三倍以上、更是1990年的百倍以上),日本計劃出版《資本論》漫畫,甚至有人計劃將之改編成電影。這真是反資本主義者的夢想。而香港之所以能把反資本主義的神話拒於門外,也許是由於那些掌握最高權力的人,本來就想香港成為一個投機而不安的地方。在去年世界大巿跌幅最烈的日子,香港的股巿卻一天狂瀉一天狂升,「隱形之手」不斷托巿,力求大家別離賭枱——也許,救巿所要保護的,不是個體散戶升斗巿民,而是投穖神話本身。急著給《一》加上一夜致富的夢想糖衣,乃是為了遮蔽現實中的社會階級向上流動幾近不可能。

香港有一批年輕人,不但面對朝令夕改愈來愈騎呢的教育制度,在其畢業或初投入社會時,更不幸遇上三次金融危機,短期職位朝不保夕,辛苦做著無未來可望的工作,過幾年又要重新來過,同時不斷被有權力的人指責為「唔捱得」——那些人要年輕人「有理想」,其實是要年輕人符合他們的理想。財政預算案給出的現實是底薪四千元的大學畢業生實習津貼,這真是「實習價」,說不上全職,荒謬的是明明畢業了,還「實習」什麼?可否老老實實給我一份有尊嚴的工作!政府帶頭減薪,先保商家再保年輕人,完全沒打算在經濟危機時為勞工增加議價力。尤有甚之:既然可以這麼低價請到大學生,無良商家可以更進一步削減更基層的職位。

那些被否定為無長遠視野、不望高處的年輕人,其實可以有自己的夢想。《一》原著中,主角勝出是因為他有開闊(而非上流階級)的視野:主角到過很多地方,在做酒吧侍應、明星幫傭、泰姬陵導遊等鬼五馬六的低級工作時遇上很多人,一個個他人的故事恰好構成了節目大部分問題的答案。原著所高舉的甚至不是「命運」,而是「經歷」,這是一個更為深邃廣袤的夢想:某些無權勢非富貴的人們之經歷與視角,儘管千奇百怪不入大敘事格局,但某天會被證明為不是瑣碎低級,而是極有價值的。在海嘯後,何妨高舉體驗與趣味,承認一些未必具有很高經濟價值的夢想?

否定假選擇
這組鏡頭也許是奪得「最佳攝影」的關鍵:《一》電影開首,小兄弟倆逃避大人的追打,翻過高高的垃圾山,在貧民區的狹窄巷子裡奔跑,一個超級俯瞰鏡把他們定位為整個貧民區共同體的其中之一。用中產一點的話語來說就是,窮人的苦難厚度必須瞪大眼認識,他們的快樂方式也值得我們學習。我曾經相當喜歡丹尼波爾。那段不顧一切的奔跑讓我想起他的另一幕經典:剛偷了東西的伊雲麥格葵與同伴們在路上亡命狂奔,旁白是同樣改編自小說,橫掃九十年代英國青春的,《迷幻列車》TRAINSPOTTING的經典對白:

「選擇生活,選擇工作,選擇事業,選擇家庭。選擇他媽的大電視,選洗衣機、車子、CD機、電動開罐器,選擇健康,低膽固醇,牙醫保險。選擇定息低率貸款,選擇房子,選擇你的朋友,選擇休閒服和搭配的行李箱,選擇他媽的布料系列中的某三件頭西裝,選擇DIY,然後在星期日早晨質疑自己他媽的究竟是誰?選擇坐在那張沙發上看麻痺心智碾碎靈魂的電視遊戲節目,往嘴裡塞垃圾食物。選擇在這一切的終點徹底腐爛,在悲慘的家裡撒最後一次尿,對你用精子搞出來的自私混蛋小孩來說,你只意味著難堪。選擇你的未來,選擇生活……但我幹嘛要做這種蠢事?我選擇不選擇人生,我選別的。」

這段話當年對我簡直是醍醐灌頂。它那麼透徹地指出了資本主義典型生活裡的諸項選擇,其實是虛假的而且悶透了,你拒絕它是理所當然的。不必吸過迷幻的海洛英,二十歲後經歷三次金融危機,我深信這段迷幻青年的宣言裡的拒絕力量,是比煙草稅狂加之後,只許高官飲酒不許百姓食煙的社會更為正面的起點。

週二, 2009-03-03 02:25 — tsw http://www.inmediahk.net/node/1002430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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