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09年8月10日 星期一

陳智傑、馬傑偉﹕十一國慶會否出現京奧的窘境? 2009/08/10明報專訊

這是大地的夏天,卻是輿論的冬天。在北京奧運一周年之際,國家機關就如來自西伯利亞的寒流,把內地維權律師組織「公盟」及其發起人許志永迅雷不及掩耳地肅清,又祭出「泄露國家機密」、「顛覆國家政權」等大法,於一周內接連審訊3名調查和評論四川豆腐渣工程的民間人士。

鐵腕手段盡出,在60周年國慶前「洗太平地」,壓住民間雜音,免得「和諧主旋律」遭受尷尬干擾。可是,強力的國家能量絕不是耳根清靜的保證。2008年北京奧運的「百年盛事」,中央傾盡全國之力,內保國家安全、外防「別有用心的反華勢力」,但結果西藏還是爆發了暴動、聖火傳遞活動一波三折;振興中華的盛事,成為藏獨勢力及關注蘇丹達爾富爾地區人士的發聲平台。

如今即將到臨的60周年國慶,沒有「外侮」這「敵我矛盾」作為團結人心的力點;在貧富及城鄉差距日益嚴重的情下,各種「人民內部矛盾」不時浮現。新疆暴亂,揭示了國慶所面對的嚴峻形勢;近期國家機關頻頻出擊,映襯了中南海的緊張神經。

縱然某些顯眼的公民社會組織被國家機關飽以鐵拳,但民間仍「噪音」不斷,尤其是透過網絡世界醞釀、發酵,以至動搖社會及政府的「新媒體事件」:強制安裝「綠壩」過濾軟件的政策,因網民激烈反彈而卻步,也因國內不同監管部們爭奪資源而失去了強行實施的統一口徑;官員因失當而被免職後,竟能在異地復職甚至升遷,激起網民群起聲討「帶病升官」的潛規則──恰巧,中央其後修正問責要求,明言禁止相關做法;早前「草泥馬」風行全國,幽默地給「河蟹」(企圖「和諧」網絡世界雜音的國家力量)開了個大玩笑。國家機關繼續使出本領,但「新媒體事件」的生命力,往往是「野火燒不盡、春風吹又生」。

新媒體事件 民間官方博弈

「新媒體事件」的概念,主要由「媒體事件」(media event)轉化而來。社會學者戴揚(Daniel Dayan)和傳播學者卡茨(Elihu Katz)在1992年合著《媒體事件》(Media events: The live broadcasting of history)一書,指出大眾媒體──電視,是如何透過直播、轉播「大型事件」,為社會創造「集體回憶」,從而把「事件」書寫成為「歷史」的一部分。

當然,電視不能點石成金;要讓「媒體事件」成為歷史片段,要經過三層的「述」(narratives)──競賽(contest)、征服(conquest)和加冕(coronation)。事件的發生,通常會按既有的範式和規矩開始:外交訪問、奧運會、數年一次的選舉等;不同的人士和團體,按既有的範式和規矩,力圖製造或介入「事件」,在競爭中取勝,這就是「競賽式」媒體事件。接,部分介入了「事件」的人,會嘗試突破原有的規矩,為「事件」創造新的範式:奧巴馬競選時的動員模式和「希望政治」的理念,雖然都屬於「美國總統選舉」這四年一次的「競賽式」媒體事件,但卻改變了選舉文化和修正了美國自列根以來右傾的思潮;這些成功藉「事件」帶來改變、並引入新元素,便帶有「征服式」媒體事件的性質。最後,假如改變了的「事件」最終長期得到社會認同,並成為往後的新範式,「事件」則可說是被「加冕」成為「集體回憶」的歷史片段。國慶、大型的周年紀念,均是典型的「加冕式」媒體事件。電視則是「媒體事件」發酵的重要場域:透過其大眾傳播媒體的特性把「事件」放大,讓來自五湖四海、無法親身參與「事件」的觀眾,透過看電視把自己置身其中──即是「歷史現場感」。

不過時移世易,「媒體事件」凝聚共識的社會功能,正出現愈來愈多的變數。互聯網、流動電話等「新媒體」的興起,大大增加了受眾自行組織和表達的力量,讓「由下而上」引發的「事件」此起彼落(內地網民「反綠壩」、「草泥馬」到香港的「巴士阿叔」、「laughing哥」等事件),亦對傳統大眾媒體事件造成干擾──香港政府為慶祝回歸10周年製作的宣傳片《香港始終有你》,於網上被「惡搞」為《福佳始終有你》,就是一例。民間藉「新媒體」的自發組織與多元論述,使力圖藉「媒體事件」凝聚共識的難度大增。

歷史進入「群眾書寫」時代

其實戴揚自己近年亦察覺到,「媒體事件」除了有整合共識的模式(上文提及的「競賽」、「征服」與「加冕」),亦有鼓吹異見,甚至創造分化的模式──「幻滅」(disenchantment)、「脫軌」(derailment)與「衝突」(disruption)。在2008年北京奧運前,戴揚與另一學者普賴斯(Monroe Price)合作編著了《擁有奧運:新中國的多種述》(Owning the Olympics: Narratives of the New China)一書,「預言」北京奧運──這場讓中國政府傾巢而出、全力以赴,向全球展示「新中國」形象的「媒體事件」,將會有意想不到的反效果,並成為異見論述的狙擊對象,結果不幸言中﹗戴揚在接受學術期刊《傳播與社會學刊》的專訪時,解釋到:

「整個北京奧運不論前、中、後發生的事件,都屬於『幻想破滅、脫軌和衝突』。歐洲群眾幻想破滅,認為奧運純粹是政治事件;事件脫軌了,由慶祝中國變成抹黑其在西藏的行動;而有關方面千方百計要做到的正是預防衝突的發生。雖然參賽選手仍在爭勝和落敗,但是他們的表現幾乎反而變得次要了。」

-- 《傳播與社會學刊》,(總)第9期(2009), p.6

中國政府愈是力圖透過北京奧運「創造歷史」、於大眾媒體展現官方版本的「新中國」,各式各樣的異見勢力便愈能透過狙擊北京奧運爭取曝光、介入「事件」:藏獨組織及其支持者透過「新媒體」的渠道,取得及發放與中國官方版本迥異的文宣資料;當然也少不了西方傳媒和輿論的同情及附和。

如今,在肅清異見聲音後,可以預見很快便會來一場鋪天蓋地、慶祝國慶的官方文宣:透過大眾媒體的「媒體事件」來團結全國、振奮人心。不過,各種民間累積的矛盾和不滿,卻不會因官方「洗太平地」而消音。「躲貓貓事件」、「杯葛家樂福」、「草泥馬」、「反綠壩」等由下而上、藉「新媒體」繞過受官方嚴控的大眾媒體、自發組織和傳播的「新媒體事件」,相信將不會在60周年國慶這大日子缺席;各式與官方論述有異的民間反思、「山寨國慶」等活動,還是會出現。

當然,「新媒體事件」的社會影響不應被浪漫化。網絡論述帶有強烈的私密感情,不一定對公共空間的建構有積極意義;另一方面,中國官方勢力對網絡論述也能作若干程度的介入──例如以「五毛錢一個帖子」的不成文公價,私下獎賞發帖子支持官方論述的網民(俗稱「五毛黨」)。不過無論如何,「新媒體」的傳播網絡漸趨成熟,大眾媒體已不得不予以認真看待;而在大眾媒體仍受官方嚴控的中國,「新媒體」差不多成了能讓民間社會在監控下爭取發聲自由的唯一渠道,是故「新媒體事件」在中國的發展亦相較其他社會發達。

「新媒體事件」不單為民間增添與官方博弈的能量,為公民社會的茁長提供養料,更意味歷史進入了「群眾書寫」(吳筱玫語)的時代。官方的論述也許強力地操控了大眾媒體,但無法全面指揮「新媒體」平台上的多元詮釋;百家爭鳴的「新媒體」平台,將成為歷史素材的重要來源之一。

作者陳智傑是香港中大大學新聞與傳播學院博士研究生,馬傑偉是香港中大大學新聞與傳播學院教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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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傳播與社會學刊》,(總)第9期 (2009)。載有戴揚的專訪全文及吳筱玫有關「群眾書寫」的專題論文

Dayan, D., & Katz, E. (1992). Media events: The live broadcasting of history. Cambridge, MA: Harvard University Press.

Dayan, D. (2008). Beyond media events: Disenchantment, derailment, disruption. In M. Price & D. Dayan (Eds). Owning the Olympics: Narratives of the New China (pp. 391-402). Ann Arbor, MI: The University of Michigan Press.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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