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10年1月18日 星期一

立法會門前的夜裏的政治啟蒙/文﹕馬家輝

【明報專訊】有一個人,有個夜晚,十點左右,開車去了立法會門前;同行的還有他的90後女兒。
年輕人本來是不想去的,但在書房弄了一個晚上的facebook,到廚房倒杯可樂,經過客廳,聽見電視新聞傳出喧鬧嘈切,好奇地問,還在鬧?還是為了那條什麼高鐵?


在facebook的世界裏,她一直只關心西方音樂劇的舊品和新作,對本地事務無甚知悉;幾乎是「不知有晉,無論魏漢」。


是啊,還在鬧,還是為了高鐵。她的父親回答。怎麼樣?要不要也去鬧一下?


她搖頭,才不要,我快要放洋讀書了,高不高鐵跟我無關。


大女孩,他們鬧,其實也不止跟高鐵有關呢。前幾日有一位跟你同姓的中大教授寫了一篇文章,標題就叫做〈其實,這不關高鐵的事〉,他是這樣說的。她的父親邊看電視邊向她娓娓解釋,借用文章的基本論點讓她明白,「反高鐵抗爭」其實關乎香港人對於政府施政方向的公義性、合宜性、人文性、平等性的理想期望,高鐵方案只是引爆點,背後被壓抑了多年的理想願望始是火山熔岩所在。他本來也想引用自己那幾篇〈人地相宜〉、〈當年西九,今天高鐵〉之類時評作為說明,但想想,對一個17歲不到的年輕人來說,父親說的話不會聽得入耳,別人說的才算數,別人說一句好過老爸說百句,所以,作罷,就只談別人說的好了。


年輕人似懂不懂聽了,望眼睛電視新聞的眼神也登時變了。原來,一,思想啟蒙本就不如想像中的困難,公義/合宜/人文/平等之類概念,本就很易理解甚至本就藏在每個人的心中,只要願意靜心聆聽,就可輕易明白;只要不被利益或權力蒙蔽,亦可輕易了解。二,經受啟蒙後的眼睛特別明亮,察看外在世界,相同的世界,看進眼裏,觀點角度立即不太一樣。


於是我趁機從茶桌上拿起紙筆,畫了一個「施政流程表」,從政府向市民收取稅金到規劃如何使用公帑,再到施政方案經由民意代表辯論批審,再到施政監察和效果評核,簡簡單單的幾個方格和幾個箭嘴,已經構成了一節「十分鐘政治學」課堂內容,讓大女孩進一步認識香港特區的政治架構和程序到底在哪裏出了問題。簡單來說就是﹕每個環節都出了嚴重問題,而最大問題在於,欠缺了一個國際都市所應有的民主普選。


這時候電視重播立法會辯論片段,一位小圈子議員發言維護保守建制,另一位直選議員大聲嘲諷「有狗在吠」,小圈子議員向主席抗議「受到侮辱」,直選議員反駁「我又冇話佢係狗!我話自己屋企隻狗,唔得咩!」。大女孩咭一聲笑了,說為什麼成年人的議會殿堂有點似她們的中學課堂。我聳肩道,沒辦法,在一個扭曲的政治大格局下,什麼樣的扭曲語言都會出籠,因為有人因扭曲而苦悶而憤怒而憤慨,我們不應該責怪那些出言不遜的人,應被譴責的其實是那些只懂維護扭曲格局的人;可是,大女孩你要記住,千萬別隨意侮辱家裏的狗,狗吠都是發自內心的,狗吠聲都是真誠的語言,狗才懶得為了維護建制而吠呢。


年輕人又笑了。笑完,答應跟我一起到立法會門前看別人鬧一下,跟其他人一起鬧一下,因為她跟我一樣也跟其他人一樣,在明白了香港政治架構的荒謬保守之後,苦悶了,憤怒了,憤慨了。


那夜由於很晚了,所以車子暢通無阻很快便開到了大會堂旁的停車場,年輕人竟然認得這地方以前有個叫做皇后碼頭的東西,也記得她的老爸曾經跟其他年輕人在這裏鬧過,更記得她老爸曾在這裏對一位女高官說過粗暴語言,她也發現那位女高官的兩道幼眉修得跟現在每天出現在立法會替高鐵方案辯護的女高官非常相似。而我忍不住對她說,她們都是很能幹很用心的人,可惜一旦在扭曲的政治格局下做了高官,便要為權力而不是市民服務,幸好那位女高官經過皇后一役很明顯學懂了很多也進步了很多,唯望這位女高官亦是如此,記不記得以前有個人叫做董建華?記不記得他常把「經一事,長一智」掛在嘴邊?我希望這位女高官記取前領導人的教訓。


香港年輕人的所謂「激進」


來得太遲而且太狹


把車停好,兩父女徒步走到立法會門前,父親端相機,左拍右拍,努力為眼前喧鬧留下影像見證。大女孩沒帶照相機,只用眼睛觀看和耳朵聆聽,到處都是人,90後80後70後60後50後,好像還有一些40後呢。幾處馬路皆有人聚集演說,有人吶喊「還我福利!還我土地!還我公屋!還我香港!」;有人呼叫「這是一場新價值觀對抗舊世界觀的戰爭!」;有人要求「取消功能組別!還我普選權利!」;有人唱歌,有人跳舞;有人朗聲嘲諷站在鐵馬面前維持治安的警察「又要威,又要戴頭盔!」;當然也有人做出了一些肢體上的過激行為,例如搖動鐵馬甚至扔擲水瓶。


這是不是太激進了?年輕人問她的父親。


激進?父親想了想。也許是吧。但你仔細看,這是多數人的行為嗎?不是吧。如果你看看反全球化、反WTO的國際年輕人以至1960年代的學運世代,不管是行動抑或思想,其實香港年輕人的所謂「激進」已經來得太遲而且太狹,香港人畢竟是有自控能力的,否則也不會忍耐失去普選權利這麼久而仍沒有做出太破壞性、太癱瘓性的集體行動。香港人終究是守禮的。


而且所謂「激進」的英文是radical,在思想層面上,這不算是個壞名詞,甚至還是好的呢。父親不厭其煩地解說。激進就是radical,有位跟你同姓的政治哲學家馬克思說過(父親總愛把地球上所有「馬」字跟自己的姓拉在一起胡扯,她早已習慣不當真),radical就是back to basics,也就是「回頭探索現象的基本根源」,所以在解嚴前的台灣,radical被譯為激進,但到了解嚴後,已被普遍改譯為「基進」。香港看來還處於別人的戒嚴思想階段呢。


胡扯了半天,瞄瞄手表,已是凌晨一點多了。應是年輕人的睡眠時間了,更應是年輕人的父親的睡眠時間了。於是兩人從立法會返回大會堂停車場,取了車子,直駛回家,累得連澡都懶得洗便倒下睡去。


在夢中,不知道年輕人會否高聲吶喊公義合宜人性平等之類「基進」口號,但她的老爸知道,經這一夜的抗爭觀察,終有一日,她會的,把「基進」觀念放在心中,如同播下種子,總有一日會開花會結果。


所以她老爸這夜睡得穩甜;經此一夜,如同其他年輕人,她已經不太一樣,也如同香港在變,政治架構再不變,如斯抗爭之夜必會來完再來,停不了了。

沒有留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