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09年9月16日 星期三

蔡子強﹕替天行道的虛妄 明報專訊-2009/09/17

前一陣子,TVB的周末子夜場,重播《死亡筆記(下集)——最後的名字》。這是一套3年前已經在香港公映過的電影,但如今再看一次,仍覺感觸良多。

死亡筆記啟示錄


故事描述主角夜神月,偶然拾到了一本死神遺留在人間的筆記,只要把別人的名字寫在筆記本之上,那人便會如你所願般死亡。主角雖然念法律,但卻憤世嫉俗,認為現實是根本無法把壞人繩之於法,讓他們得到應得的制裁。因此當他拿到這本筆記後,便如獲至寶,妄圖以此替天行道,消滅世上所有壞人,建立一個「美好新世界」。


但發展下去是,他不單以暴易暴,更走火入魔,把死亡筆記用來對付苦苦追尋他的一眾警務人員,甚至為了掩飾身分和甩身,而傷及無辜,最後甚至連他那當警官的父親,也不惜一併要犧牲掉。


電影的結局是,主角被拆穿,之後,他歇斯底里的辯白,說自己執意要建立的,就是一個美好新世界,而「奇拿」(他行事時的代號),就是這個新世界的神。他說在自己得到筆記之前,世界充滿邪惡,社會腐敗,充滿矛盾,但奇拿出現之後,社會犯罪率下降了70%,這不就是大家所希望的美好新世界嗎﹖他說反對他的人,只是活在溫室裏,不知人世間多險惡,無辜的人成了壞人的犧牲品,有些人是死不足惜的,對付這些人,法律顯得無能。


他的父親卻回應說,制度並不完美,執行這個制度的人亦然,但至少起到一些作用。而與其鬥法的宿敵L則說,他只是一個兇手,而那本筆記,就是最邪惡的武器。


臨終前,夜神月的最後一句說話,仍是執迷不悔的說:「我所做的一切,都是為了正義。」


以暴力或恫嚇 建立美好新世界


現實上不會有死亡筆記,但偏執者一樣可以找到替天行道、建立美好新世界的武器,例如互聯網。


梁文道與長平(國內最具影響力的其中一位時事評論員)對談時,提到以前要冒的風險就是得罪官方,現在則多了一層,那是來自民間。長平說自己並不怕爭論,但現時網民是會在網上發帖子,號召大家攻擊你的家人,還附上地址,甚至帶上什麼工具等。這些就是我們常常提到的「憤青」。不要盲目相信「people's power」,它有時可以變成一種很情緒化、甚至面目猙獰的民粹主義,例如把忠言逆耳者,罵作漢奸。


網上憤青並不是國內的專利,香港一樣有「網上欺凌」,例如:


●把受害人之個人資料(如真實姓名、容貌、就讀學校、住址、家人等)公開;


●把受害人容貌移花接木至其他人,又或者不雅的相片中,在旁加上誹謗性文字;


●散播網上謠言來損害受害人又或者其機構的聲譽,甚至危害其人身安全;


●在討論區以發帖來羞辱受害人。


因支持西藏人民人權自由的陳巧文、又或者《星期日檔案》所塑造的「黎三萬」等等,都是當中的典型個案,前者牽涉的是民族主義,後者則牽涉「港男」的「正義」,都是有部分人看不順眼,希望她們(其言行)從此消失,雖然這些人手上並沒有死亡筆記。


近月,香港政治氣候持續惡化,說的已經不是建制/泛民陣營的兩極化,那甚至是泛民陣營內部,也出現撕裂。例如,劉慧卿參與街頭論壇,討論總辭、公投等議題時,被街頭熱血青年不斷打斷,甚至粗口辱罵,質疑她以及民主黨的政治誠信和承擔,令她一度憤然「掟咪」,聲言離場。這也難怪,作為民主派的健將,我相信遭到這樣的待遇,可能是她20年來的頭一遭(當然維園阿伯的另計)。


湯家驊後來在個人網誌中說,看到有關的報道和網上短片,心裏隱隱作痛,為什麼不同意見便是敵人,便要受清算?如果民主派也不能互相包容,如何說服其他人民主的基本原則是包容和尊重?


我相信前述提到的網上憤青、街頭熱血青年,他們每個人心目中,都有自己所認定的「正義」,覺得自己理直氣壯,大義凜然。那可以是愛國主義,也可以是雙普選,又或者是公投。


他們的武器,或許不像死亡筆記般殺人於無形,又或者國家機器般赤裸和刺眼,但卻可以一樣的橫蠻和暴力。他們常常辯說自己沒有軍隊,亦不能抓人坐牢,因此不要過分渲染,但當你進行網上欺凌,又或者訴諸街頭恐嚇時,我看不到受害者所面對的壓力和恐懼,會與國家機器加諸的白色恐怖,有什麼大分別。


End cannot justify means


權力,本來就不單是只有國家機器的那一種形式,國家機器從來都不是分界的標準。無論是用一把槍指住你,又或者用互聯網威脅要動你及你的家人,都是要你心生恐懼,因害怕而把言論自由surrender、「和諧」掉,兩者本質上沒有多大分別。


不錯,世上有很多醜惡和不公的事,但當我們打算匡扶自己心目中那份「正義」,替天行道時,或許應該先看看《死亡筆記》的故事,再想一想,我們會否過於遇神殺神,遇佛殺佛,為世間造成更大的不公義。


不能因為結果,而合理化任何手段,「End cannot justify means」,這本來就是政治哲學的一大教訓。


作者是中文大學政治與行政學系 高級導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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