周秀娜與李小良對話,引來流行周刊與報章圍攻,大罵周秀娜無腦,極盡尖酸刻薄之能事;傳媒中人對從事文化研究的李小良亦不客氣。有線電視製作半小時節目,批評李小良中英夾雜、語意不詳、淺入深出。評論筆伐者眾。張堅庭以「大小不良」為題,把李小良與甘乃威相提並論。林奕華的文章最鋒利,直刺要害,文題〈問周秀娜,不如問自己〉,指追問周小姐「快不快樂」,倒不如追問買寫真及攬枕的消費者甚至是李小良本人「快不快樂」,這才是周秀娜現象的核心所在。
模對碰學者,引起如此巨大的迴響實屬罕見。其中不單有香港媒體對性感情色的迷戀,以及港人長年對少女展現性感的百般禁忌,更暴露了近年流行於學術界的文化研究的種種異狀。有關媒體與情色,評論甚多,不贅。近年文化研究已普及於社會運動及文化評論,亦常見於思潮版的文章。今次事件把這門熱門學問推出台前,並以「廢」的形象現身,令人頗為錯愕。事件一方面加深了傳統學科對文化研究的輕視,另一方面亦加深了學界與媒體的隔閡與偏見。部分公眾人士再一次「證明」學者言談深奧。而諷刺的是,文化研究其中一個重點,是要介入流行文化與普羅市民的生活。如今介入不成,反被疏遠,是否有點黑色幽默?李小良本意要抗衡精英階層對模的歧視,卻變成是模再一次被流行媒體踩成胸無半點墨的尤物。學術高調,現實難纏,雙方的橋樑破裂了。借用李語,文化研究的學者與粉絲,「有冇欲望同衝動梳理一下複雜自己」?
文化研究貢獻:打破文化高低
先申報利益。我與李小良不算深交,但是有講有笑的朋友,而我亦曾經有幾年熱中於文化研究。所以下文是自我反省多於對事件的批評。必先肯定,文化研究其中一個貢獻,正是打破文化高低之分,把流行、通俗、市井生活引入大學作嚴肅分析。文化研究自80年代由英美傳入香港,在90年代為人熟識,影響不少人文及社會學科,並於嶺南大學成為專門學系。文化研究學者大多有一傾向,就是不理會文化等級,凡是人心嚮往而有社會效應的,均可引入學術殿堂。科大對談之前,有批評指模通俗,不應入侵大學。當然李小良與同仁不會苟同。模現象,不單涉及情色、女體、禁忌、壓抑、成長、性感消費,甚至是新一代的價值與機遇。模這個標籤可能曇花一現,但上述的引伸問題卻是時代問題。所以模研究與《紅樓夢》之類的文學研究,同樣有深厚的學術價值。
意願雖好 加深雅俗鴻溝
我相信李小良的良好意願是要打破雅俗屏障,但可惜客觀效果是加深了雅俗的虛偽鴻溝。我從有線電視的報道,知道周秀娜為尊重教授與大學生,選了得體的衣飾,預先讀了些辯論口才的工具書。外人看來這可能是「臨急抱錯佛」,但從有線的訪問可見,周秀娜心目中,走入大學是高攀。她是認真面對。最後不知如何回答教授的問題,竟說了一句「後悔不好好讀書」,再一次肯定「唯有讀書高」的民間信念。但不要忘記,她成功出位,正正不是靠學歷打出名堂。看見她屈從於大學這個高級牌匾,然後傳媒踩之而後快,從這個角度去理解周秀娜那一句「好深啊」,我覺得她是學術語言的受害者。李小良一番善意,只是無心之失。他的用語,如「moments」、「愉悅」等,就算問一個大學三年級的高材生,她也可能「O晒嘴」。而正因為文化研究那一套術語,加於模身上,語言不單沒有透視現象的能力,「救佢反而害佢」,讓李小良做一個高深的學者,周秀娜做一個無腦無學歷的妹,然後被周刊借題發揮,強化學術與民間的雅俗界線。
李小良所套用的術語,例如evasive pleasure、主體自覺、emotional moments、奇觀社會等等,文化研究學者大都熟識。不怕對同仁坦白,我是愈來愈懷疑文化研究的複雜術語。起初我還是前一句「快感」,後一句「欲望」的,用得起勁,自覺愉悅。但這多年來我是虛心自問,這些說法,是否實有所指?是否比通俗語言更有效?個人覺得,自己那套文化研究,有時真係「淺入深出」。所謂intensively emotional moments,所謂pleasure,在這種與模對話溝通的情景,意之所指,似乎就是「好爆」、「好型」、「好High」,「覺得自己幾OK」、「自信返晒」;這些不也是周秀娜同代人的顯淺說法嗎!
在學術會議,大家分享抽象的共同語言而作理論推敲,那是自然又有必要的學術對話。但我發現自己跳進術語的世界中,自以為是介入日常生活,卻是迷失與迷信,更覺遠離生活。人文學術只要能透視文化,術語艱深又何妨。但今次科大對談的用語,其實並不高深,只是錯用。被訪者在不知情下,被慣常不用的「古怪」言詞詰問,「被考起」實屬必然。這是溝通、傳意、訪談的失誤。再進一步,「愉悅」是否實有指,而非文字遊戲,那就要看文化研究者重視人生世相,還是在學術迷宮自娛。
這裏可補充一則文化研究的真實笑話。90年代中期,物理學教授Sokal,投稿著名的文化研究學刊《Social Text》,發表了一篇「廢」論文,說什麼「概念革命,已深化了一個未來的後現代和解放科學的涵意……」總之把最流行的學術潮語「抄埋一碟」,而惡搞論文竟被刊登。他又在另一本期刊《Lingua Franca》自我踢爆,寫了一篇〈A Physicist Experiments with Cultural Studies〉,旨在說明文化研究一見學術潮語就興奮莫名,不理是否呼應現實,就視之為學術珍品。這個「文化研究實驗」,震撼美國學術界,史稱「索卡惡作劇」(Sokal's Hoax)。文化研究被整蠱,欲加之罪何患無詞;索卡有心玩,避無可避。文化研究不少精闢概念,能讓人超越常識,揭開現象背後的關係,不應被索卡一筆勾銷。
但按照我只有三數年與文化研究的「戀情」,也感受到文化研究對於「淺入深出」的術語特別熱情;那些對術語的愉悅,有甚於對現實人心所向的追尋。周秀娜喜歡「爆」,追求自我,改造身材,自知三點不露同時售賣性感與性幻想有其市場,而她背後的經理人深明此道,配合周小姐自信、有堅持,而且EQ高,不怕傳媒醜化,最終成名圖利。這個模故事,以及背後情色、女體、禁忌、壓抑的問題,真要耐心梳理;概念能否說明問題,才最重要。
李周對談 不少概念錯配
今次對談,有不少概念錯配之處。英式文化研究對精英與低下階層之間的抗衡理論,按照我有限的理解,並不適用於香港模。香港的精英,價值觀與文化品味其實十分市井。香港精英以前大都是移民。周秀娜不算是草根,批判她的傳媒也不是貴族。此外,John Fiske的evasive pleasure更難套於周秀娜頭上。我不覺得她是逃避主流並在抗衡中得到快樂(或愉悅)。她是在香港這個殘酷的消費社會之中尋找掙錢謀生的空間。
這幾年,我幾乎放棄了文化研究。但上月同事訪問美國文化研究開山祖師Lawrence Grossberg,令我重新對文化研究心生敬意。目前文化研究已逐漸普及,甚至已成為獨立的學系。這可說是文化研究的成功之處,但也可視為文化研究的獨特性已逐漸模糊。在文化研究開花結果又變得性格模糊的今天,Lawrence Grossberg回顧文化研究的歷史,重申文化研究的精粹,是一種面向當下的「激進處境主義」。激進處境主義是以具體處境作為第一優先。其激進之處,在於質疑一切現有理論、意識形態、建制權力對現的詮釋;努力進入處境具體特性,並作富想像力的推敲。
Grossberg說,處境在變、各地不同、時代不斷變遷,文化研究學者因此不能慵懶,對每一種新處境的研究都是一種新的介入。上世紀下半葉在英美發展出來的文化研究成果,只能參照而不能硬套在今天;各地文化有其獨特性,在普遍的通則之下各有表述。Grossberg在電話對話之中,對華人文化研究學者說﹕請你們放棄英美那些精英與民間抗衡的概念,從你自己社會出發,認真對待身處的十字路口,這就是文化研究。
身處的情景最重要
我想,文化研究當初吸引我之處,就是這種「激進的處境主義」:經典可參考、理論可參考、術語可借用,但最重要的是你身處的情景。Grossberg回到基本,把我從文化研究的懷疑與失望之中稍為挽回過來。
說得遠了。我只想說,Grossberg的提醒值得香港文化研究者反思﹕不少學術理論都是求普遍通則,文化研究是義無反顧的追尋當下處境的特殊性格,努力貼近現場,站在十字路口,猶豫、思考、追問。
上文的自問自答,有何粗淺曲解之處,希望學者同道指證。共勉之。
*與Grossberg 對談,可參考最新一期的《傳播與社會》學。
作者是香港中文大學新聞與傳播學院教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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